岳飞之死:南宋王朝的畸形成人礼

 

  7

 

  时间的流逝和身份的变更,总是很容易让许多人发生一些不自觉的变化。

 

  在那段流亡生涯里,岳飞和军中将领们建立起了同袍手足般密切的关系。譬如在收复建康府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猛将傅庆,就经常不当岳飞是上级,而视之为平辈,交往甚密。缺钱花的时候,傅庆总是大剌剌地找到岳飞说:“岳丈,傅庆没钱使,可觅金若干,钱若干”,岳飞也“全然不以为意”。

 

  但这一切在岳飞回到体制内,并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帅(通、泰镇抚使)之后,发生了改变。

 

  《三朝北盟会编》如此记载:“及飞为镇抚使,恃法严肃,尤不可犯,而(傅)庆不改其常。飞待之异,庆颇觉之,不喜。”

 

  岳飞对傅庆的态度发生了不友好的改变,傅庆为此很不高兴。恰逢刘光世派部将王德前往高邮抵挡金军,岳飞也派了傅庆前去支援。傅庆以前曾是刘光世的部下,在军前对王德表示自己有再回到刘光世麾下的愿望。张宪探听到这个事情,密告给了岳飞,岳飞则叮嘱张宪不要漏言。

 

  随后,岳飞开始部署处理傅庆的计划。他召集了麾下所有的统制官,让他们比试弓箭的射程。傅庆连射三箭,全超出了170步,其他统制官都不过150步而已。在赏赐的时候,岳飞却故意把战袍、金带赏赐给了王贵。

 

  《会编》详细记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傅庆抗议:“当赏有功者!”

 

  岳飞问道:“有功者为谁?”

 

  傅庆回答:“傅庆在清水亭有功,当赏傅庆!”

 

  岳飞大怒,“叱庆下阶,取战袍焚之,褪毁其金带”,对众人宣布:“不斩傅庆,何以示众!”

 

  傅庆的死是一桩冤案。当年岳飞擅自脱离王彦,按军法当斩,最后宗泽却怜惜他是一员将才,留而不杀;傅庆不过发了一番想离岳飞而去的牢骚,并没有真的擅自脱离编制,岳飞却容不下这位立下了诸多汗马功劳的猛将,一定要设计将其杀掉。岳飞的缺乏宽恕又一次得到了表现的机会。

 

  岳飞必须要杀傅庆的最重要的原因,其实缘于当时南宋各军团之间强烈的排外情绪。韩世忠的部队叫做“韩家军”,张俊的部队叫做“张家军”,刘光世的部队叫做“刘家军”,岳飞的部队则是“岳家军”。各家军之间,用当时宰相赵鼎的话来说,是“相视如仇雠,相防如盗贼”。军队私人化的程度相当严重。傅庆的跳槽言论,理所当然,不会为岳飞所原谅。

 

  凡事都需要有对比,才能看得更加清晰。

 

  绍兴四年十一月,岳飞母亲姚氏受封为“国夫人”。事情的缘起,是幕僚刘康年假冒了岳飞的名义,向朝廷请求对岳飞的家人加恩赏赐。事后,岳飞极力向朝廷辨明了这件事情,并力求朝廷收回了成命。但为了安抚岳飞,朝廷还是决定另外加封姚氏为“福国太夫人”,而且由高宗御笔书写这五个字,亲自颁赐给岳飞。

 

  幕僚冒充主帅,与傅庆那番并未兑现的牢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岳飞对刘康年的处分,是抽了他500鞭子。尽管也很重,但比起将徐庆直接杀掉,那就要轻很多了。

 

  类似的事件并不是特例。

 

  绍兴元年十二月,岳飞的外甥女婿高泽民,同样假冒了岳飞的名义,向枢密院投状,要求获得都统制或者总管一类的任命。朝廷答应了高泽民的要求,升迁岳飞为都统制。

 

  两件事情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岳飞事后再次向朝廷辨明了真相,要求朝廷收回成命,并严惩高泽民。高宗则回复说,“岳飞勇于战斗,驭众有方”,这次任命完全“出自朕意”,让岳飞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并且下令,要为岳飞铸造一款特别的官印。

 

  刘康年和高泽民的举动,若严格按照军法处置,都应该是“斩”。岳飞不“斩”他们,却设计“斩”掉了傅庆,其中那种自己人和非自己人区别对待的况味,很值得咀嚼。

 

  8

 

  家军体制的形成,当然不是岳飞个人的罪过,甚至连罪过都算不上——虽然朝廷一直对此很不高兴。

 

  在朝廷无力供养、更无力制约军队的时候,若想让一支军队具备凝聚力和战斗力,家军体制自然是不错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南宋初年所有重量级的军队,以淮东楚州为大本营的韩世忠军、以池州和庐州为大本营的刘光世军、以建康府为大本营的张俊军,以鄂州为大本营的岳飞军,以及远在四川的吴玠军,最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成为了“韩家军”、“刘家军”、“张家军”、“岳家军”和“吴家军”。这背后,有着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烙印。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岳飞对傅庆的“极端惩罚”,似乎也可以谅解。毕竟,在中央政府有名无实的形势下,维持家军体制的稳定性,与维持部队的战斗力基本上是一个同义词。

 

  从遍地狼烟,到一连串的洗牌后只剩下主要的五大家军,南宋的军事力量迈了一个大大的台阶。五大家军正式成型之后,对金防御可以说已显得绰绰有余,高宗再也不必担心需要逃往海上了。但弊端也很严重,家军之间严格划分界限,彼此猜忌,联合作战时往往互拖后腿,是很常见的事情,正所谓“相视如仇雠,相防如盗贼”。

 

  主战派宰相张浚,曾有意以韩家军为主力,对淮北发动攻势。韩家军在各家军当中兵力最少,韩世忠因此表示很有困难。张浚以最高军事统帅的身份给张家军的张俊发去公文,让他派自己的部将赵密率军来援。张俊却一口回绝,并四处宣称韩世忠想要吞并他。张浚的背后有整个朝廷的支持,结果仍然咬不动张俊的张家军。

 

  绍兴六年,宋军与金军支持下的伪齐军队在淮南会战。张浚的作战计划是让张家军、刘家军和御营杨沂中军三军联合出击。但刘光世却拒不合作。先是以没有粮草为借口,张浚为了大局而迁就他,以最快的速度给他送去了粮草。可是,当杨沂中的军队抵达指定位置时,刘光世却早就从前线撤了下来,而且还准备向南渡过长江。所谓三军联合作战,自然也完全成了空谈。

 

  岳飞同样也被当时的主流舆论认为不愿意与朝廷合作。《会编》记载,绍兴六、七年间,张浚曾打算征讨伪齐,因此与四大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在龟山举行最高军事会议。家军大将们的态度各不相同。刘光世主张防守,韩世忠则极力建议进兵。资格最老的张俊,态度模棱两可,对张浚说:“都督你说要打,咱就打;你说要守,那咱就守。”

 

  张浚最后求助于家军当中兵力最强盛的岳飞。结果,“惟岳飞独以为不可用兵,浚再三问之,飞坚执不可之说。”岳飞此前一直旗帜鲜明地主张北伐,他在会议上的这种态度,着实让张浚相当意外。所以,张浚对岳飞的看法大变,认为他是在“养寇自重”。岳飞是不是真的养寇自重,可以弃而不论,但至少他的这一态度,已经引发了南宋朝廷对他极大的猜忌。

 

  这次会议的最终结果,是除了韩世忠之外,没有一支家军,愿意与南宋中央政府的代表张浚合作。而韩世忠之所以愿意合作,恐怕也和张浚一直以来都希望把他的韩家军打造成北伐的绝对主力有关。

 

  9

 

  龟山的最高军事会议,可以看作南宋政府对家军集团态度的分水岭。

 

  绍兴七年二月,南宋朝廷在考虑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对家军采取措施。宋高宗和宰相张浚达成一致意见,决定罢免刘光世的兵权,解体刘家军。

 

  在“中兴四大将”中,刘光世是真正的战争厌恶者。这位将门之子的全部精力,早已转移到了房宇田产和珍宝古玩上面。高宗赏赐给他一件古玩,他甚至可以从早晨开始,把玩到四更天。出现战事,他也从不亲临前线,从来只派遣偏将前往。所以,解除刘光世的兵权,很轻易就获得了朝廷上下的一致同意。

 

  问题是:谁来接管刘光世这支军队。

 

  宋高宗和张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一个月前,金国刚刚派来使者,向南宋通报了宋徽宗的死讯。父亲的去世,极大地刺激了宋高宗。恰好此时,他又一次召见了岳飞。岳飞希望高宗能够给自己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军队,去直捣黄龙府。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高宗,立即将岳飞升职为太尉、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从此,岳飞的官爵正式与韩、张、刘三大将平行。

 

  三月份,宋高宗移驾建康府。韩世忠此时正率自己的贴身亲兵在建康护驾,但高宗却撇开他,在自己的卧室再次召见了岳飞,而且是单独召见。

 

  在这次卧室交心中,高宗给了岳飞一个天大的许诺:“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金佗续编》)

 

  “节制”的意思是暂时指挥或者间接指挥。也就是说,高宗不但把刘光世的5万多部队交给了岳飞,而且还把川陕的6万多吴家军,以及其他一些小军团,总计约达17万之多的军队,一并交给了岳飞来指挥。再加上10多万岳家军,归入岳飞指挥的部队,总计达到了近30万。而不受岳飞指挥的韩家军和张家军加起来,也不过10万左右。

 

  为了使岳飞能够顺利接收刘家军,高宗还给刘光世的部将们写下了亲笔手诏,让岳飞带给他们。手诏中说:“朕惟兵家之事,势合则雄……今委岳飞尽护卿等……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金佗续编.高宗手诏》)

 

  将全国四分之三的军队交付给岳飞一个人指挥,有宋数百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岳飞被巨大的幸福感重重地击中,欣喜若狂。回去整理了一下思路,两天之后就给宋高宗拿出了一套完整的北伐计划。

 

  随后,高宗又发给岳飞三个省札和都督府札。其中的都督府札中开列的,是刘光世的部队人马清单。此时罢免刘光世的命令还没有对外宣布,高宗嘱咐岳飞将札子“密切收掌”,小心不要泄露国家机密。

 

  高宗太冲动了。

 

  他忽略了两件致命的事情。其一,北宋朝廷内部虽然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分,但在防止武将坐大这个问题上,却是完全一致的;其二,宰相张浚还兼着都督,他这个都督,名义上具有节制所有家军的权力,但此前他却一直都差遣不动这些家军领袖们。所以,他一直很希望能够拥有一支能够直接指挥的军队,而不再做空头都督。

 

  张浚一心想将刘光世的部队变成自己的直属部队,可皇帝却决定把它交给岳飞,这自然让他很不高兴。更严重的是,高宗还将全国四分之三的部队都划拨给岳飞指挥,这就等同于连他那个空头都督,也同时被取消了。

 

  说服高宗改变主意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摆出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再让他仔细想清楚把四分之三的部队交给岳飞的潜在风险有多大,再让他看看反对者的浩大声势,高宗必将“幡然悔悟”。

 

  “幡然悔悟”的高宗陷入了困境。此前他已经把对岳飞的信任和器重推倒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巅峰,如今却又要亲手把岳飞从幸福的巅峰推下来。无疑,这是对彼此君臣关系的巨大考验。

 

  高宗没办法直接告诉岳飞说自己反悔了。他接连给岳飞去了三道诏书,第一道诏书继续欺骗岳飞说“前议已定”;第二道诏书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岳飞的忠勇,然后提醒他自己有些重要的消息让张浚代传,并且要岳飞在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一定要做到“委曲协济”,千万不要闹脾气;第三道诏书,高宗估计张浚已经把事情和岳飞说了,所以也没有别的什么内容,只是让岳飞把以前那些相关手诏等东西缴还回来。

 

  高宗希望张浚能够好好安抚一下岳飞。但结果张浚却把事情搞砸了。他把岳飞召到都督府,装作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让岳飞接收刘家军的事情,意味深长地问岳飞:“王德是淮西(刘家军)的宿将,淮西军一向信服他。我想让他做淮西军的都统制,再让吕祉以都督府参谋的身分接管淮西军,你觉得怎么样?”

 

  张浚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告诉岳飞,让你接管刘家军的命令取消了;二是告诉岳飞,张浚要自己把刘家军接收过来,他已经内定了自己的参谋吕祉,去替自己掌管这支军队。

 

  接下来岳飞如何表态,其实已经关系到了他最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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