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为何搞“文革”: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毛泽东的这种看法,自然同刘少奇、邓小平等派遣工作组以维护秩序的意图直接冲突。七月十八日,他回到北京,认为运动搞得冷冷清清,学生受到压制。二十五日,他在一次谈话中说:“要改变派工作组的政策。不要工作组,要由革命师生自己搞革命,成立革命委员会,不那么革命的中间状态的人也参加一部分。”“最近一个月,工作组是阻碍群众运动,阻碍革命势力,帮助反革命,帮助黑帮。他坐山观虎斗。”毛泽东同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等和各大区第一书记谈话记录,1966年7月25日。二十六日,中央政治局召开扩大会议,决定撤销工作组。在毛泽东看来,派工作组不仅是领导运动的方式方法,而且是一个对待群众的立场和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搞“文化大革命”的问题。所以,他主张召开一次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以中央的名义正式就“文化大革命”作出决定。
再说红卫兵那件事。
红卫兵首先是在中学里产生的。最早成立红卫兵组织的是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六月二十四日,他们贴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写道:“革命就是造反,毛泽东思想的灵魂就是造反。”“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修正主义统治学校十七年了,现在不反,更待何时?”“我们既然要造反,就由不得你们了!我们就是要把火药味搞得浓浓的。爆破筒、手榴弹一起投过去,来一场大搏斗、大厮杀。什么‘人情’呀,什么‘全面’呀,都滚一边去!”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红旗》1966年第11期。七月四日,他们又贴出《再论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许多中学内也纷纷成立红卫兵组织。
毛泽东回到北京后,清华附中红卫兵把两张大字报寄给毛泽东。七月三十一日,毛泽东写了回信。信中说:“两张大字报,说明对一切剥削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申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毛泽东给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的信,1966年7月31日。这封信没有送出,但作为八届十一中全会文件印发了,社会上迅速传布开来。大、中学校中,红卫兵组织立刻风起云涌般普遍成立起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成为一时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不管怎么样的事情,包括不少无法无天的坏事,只要打起“革命造反”的旗号,仿佛就都是正常的,都可以任意去做。
毛泽东这样支持红卫兵,不仅因为他认为学生们年轻,受旧思想影响少,朝气蓬勃,有一股不可阻挡的闯劲,而且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他曾对身边工作人员说:
“文革中这些群众主要是年轻人、学生,正是杜勒斯们寄托和平演变希望的最年轻的一代。让他们亲身体验斗争的严重性,让他们把自己取得的经验和认识再告诉他们将来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传下去,也可能使杜勒斯的预言在中国难以实现。”
“我考虑发动群众。我把批判的武器交给群众,让群众在运动中受到教育,锻炼他们的本领,让他们知道什么道路可以走,什么道路是不能走的。我想用这个办法试一试。我也准备它失败。现在看来群众是发动起来了,我很高兴。他们是同意我的做法的。”访问吴旭君谈话记录,2002年1月18日。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八月一日至十二日在北京举行。会议听取刘少奇报告十中全会以来的中央工作后,着重讨论派工作组的问题。毛泽东批评在一线主持工作的中央领导人的话说得越来越重。八月七日,全会印发了毛泽东在五日所写《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他写道: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人民日报》1967年8月5日。 这段文字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看得清楚,主要是指刘少奇,并且提出了中央另外存在一个“司令部”的问题。这是与会人员万万没有想到的。它表明毛泽东已经下了决心,要改变刘少奇的接班人地位。他考虑接替刘少奇位置的人是林彪。这不仅因为林彪比较年轻,更重要的是因为林彪主持中央军委工作以来,鼓吹“突出政治”、“四个第一”等,同他的想法一致。这次全会选出扩大到十一个人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林彪被列为第二位,刘少奇降到第八位。全会没有重新选举中央副主席,但以后只把林彪称为副主席,不再提到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的副主席职务。
八月八日,全会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通常称为“十六条”)。《决定》写道:“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发展到一个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在当前,我们的目的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对怎样进行“文化大革命”,《决定》强调要“‘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它写道:“要信任群众,依靠群众,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要去掉‘怕’字。不要怕出乱子。毛主席经常告诉我们,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要让群众在这个大革命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去识别那些是对的,那些是错的,那些做法是正确的,那些做法是不正确的。要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这些形式,进行大鸣大放,以便群众阐明正确的观点,批判错误的意见,揭露一切牛鬼蛇神。”《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1966年8月8日。
同一天,林彪接见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说要弄得翻天覆地,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这半年就要闹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五天后,他又说:这次要罢一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使中共中央在法定程序上确认了“文化大革命”的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大动乱已不可避免了。
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结束后第六天,八月十八日,百万群众庆祝大会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是来自北京和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这次大会的群众规模和热烈场面是建国以来所罕见的。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穿上绿军装,出席会议,在六个多小时内一直坚持在场。几万名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在大会上异常引人注目。在天安门城楼上,在东西两侧的观礼台上,站满了红卫兵的代表。天安门广场和广场两侧的东西长安街,都由红卫兵维持秩序。新华社报道说:“在大会进行中,师大女附中一个‘红卫兵’,登上天安门城楼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的袖章。毛主席和她亲切握手。”《人民日报》1966年8月19日。这次大会把本已存在的个人崇拜发展到更加狂热的程度。
“八一八”大会是运动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会后,出现了两个重大变化,目的都是为了把“文化大革命”的火越烧越旺。
一个重大变化是:红卫兵开始冲出校园,走上街头,声势浩大地开展所谓“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了猛烈攻击”的“破四旧”活动,把“革命造反”迅速扩展到全社会。
这些红卫兵中的大多数人,充满热情,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是正当的“革命行动”。但他们政治上很幼稚,处于狂热状态,政策和法制观念十分淡薄,参加行动的人员又比较复杂,无政府主义思潮在他们中间迅速泛滥起来,做出许多荒唐的举动。他们到处发布通令,把许多传统的有影响的路名、商店名、医院名等斥为“封、资、修”而改换成有着浓厚政治色彩的新名称,在街上强行剪发,剪破他们认为的“奇装异服”,在“破四旧”的名义下冲入居民住处抄家。更令人痛心的是很多处发生严重破坏法制、任意打人致死事件。一些著名知识分子如老舍、傅雷因受到人格侮辱而自杀。不少人被强行遣送回乡。党政机关的各部门几乎都因派出过工作组而遭到红卫兵的猛烈冲击,许多负责人被野蛮地揪斗和毒打。
运动中出现的这些极端行为,同毛泽东的初衷并不相符。他通过《人民日报》社论提醒红卫兵用文斗,不用武斗。但从总体来说,他仍认为红卫兵行动的主流是好的,认为他们的激烈行动对破除旧思想和旧秩序、打开一个新局面是需要的,出现某些偏差并不奇怪,有问题也只能到以后再解决,决不能对他们泼冷水,更不能“压制”和“打击”。八月二十一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说:“提倡文斗,不要武斗,这是今天要谈的第一个问题。”但又说:“我们不干涉,乱他几个月。我们坚决相信多数人是好人,坏人只占百分之几。”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记录,1966年8月21日。“来一个放任自流”,也是他在八月下旬说的。事实上,在“不干涉”、“放任自流”的情况下,什么事都会发生。红卫兵中许多严重破坏社会秩序、践踏民主和法制的不法行为,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是火越烧越旺。
“八一八”大会后,另一个变化是:出现了红卫兵的全国“大串连”,把“革命造反”的火烧到全国去。
八月下旬起,红卫兵运动已形成全国性大串连的浪潮。北京学生分赴各地,向全国播撒“文化大革命”的火种。各地红卫兵也纷纷涌入北京“取经”。到八月二十八日,外地来京学生已达十四万人。三十一日,毛泽东第二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参加大串连的学生一律免费乘坐火车,伙食和住宿由当地政府安排,费用由国家财政开支。这样,大串连更加如火如荼般开展起来。毛泽东在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接见一次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到这年十一月下旬止,他共八次接见北京和来京串连的红卫兵总共一千一百多万人次。这样的全国大串连,到年底才逐步停息下来。
红卫兵的全国大串连产生巨大的辐射作用。从北京开始的对党政机关的猛烈冲击迅速扩大到全国。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政领导机关纷纷被围攻,被“炮打”,被“横扫”。相当多的党政负责人因遭到红卫兵的攻击和责难,被迫没完没了地检讨,始终无法“过关”,有的被野蛮揪斗以至失去人身自由,实际上已无法正常工作。许多党政机关陷入瘫痪或半瘫痪,社会秩序处于失控的无序状态。全国局势日趋混乱。
这种状况不能不使相当多的一批高中级干部感到强烈的怀疑和不满。在基层干部和群众中,信任并支持多年来做过许多好事的各级领导干部的人仍占着大多数,被称为“保守派”。群众中的两派对立日益明显。红卫兵的过激行动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抵制。怎样把“文化大革命”继续有力地推进下去,便成为毛泽东这时思考的中心问题。他对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要通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在他看来,这种来自各个方面,首先是高中级干部中的抵触情绪,同前此刘少奇、邓小平派工作组“打击”、“压制”群众运动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是运动前进的主要阻力。这便是提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在十月间召开中央工作会议的由来。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在这年国庆时《红旗》杂志社论中提出来的。它写道:“如果继续过去的错误路线,重复压制群众的错误,继续挑动学生斗争学生,不解放过去受打击的革命群众,等等,那就是对抗和破坏十六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正确地进行斗批改呢?”“要不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能不能贯彻执行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能不能正确进行广泛的斗批改的关键。”《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社会),《红旗》杂志1966年第13期。
对什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社论并没有作出明确的界说,但已指明它的主要表现是“压制群众”。这种模糊不清的提法,可以任意对它作出各种解释。这一来,对运动中出现的任何过激和不法行为都不能加以约束,否则就是“压制群众”,就是“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都会被围攻和揪斗。除了原来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旗号外,又打出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旗号,使冲击面更大了。许多部门和地方的领导干部被任意揪走、关押,不知下落,有的甚至被毒打致死。各地还掀起“抓叛徒”的活动,制造出许多冤假错案。整个混乱局面更难收拾。
中央工作会议从十月九日至二十八日在北京举行。会议的主题是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目的是要打通中央各部门和各地方负责干部的思想。陈伯达、林彪在会上作了长篇讲话。林彪说:“几个月来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是两头的劲很大,中间就有一点劲头不足,中间甚至还有一点顶牛,局势一度有些紧张。毛主席看到这个形势以后,提议把大家找来谈谈。”他又说:“革命的群众运动,它天然是合理的。尽管群众有个别的部分、个别的人,有‘左’有右的偏差,但群众运动的主流总是适合社会的发展的,总是合理的。”林彪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记录,1966年10月25日。这种“群众运动天然合理论”,全盘肯定群众运动的自发性,似乎一切可以由群众说了算,为他不久前提出的“踢开党委闹革命”和社会上正在恶性泛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进一步提供理论依据;也便于一些野心家假借“革命群众”的名义,为所欲为,浑水摸鱼,做尽坏事。
尽管如此,正遭受红卫兵猛烈冲击的各地、各部门负责人,大多仍思想不通,忧心忡忡。这时,不受任何约束的红卫兵普遍地对各党政机关进行打砸抢,到处刷出某某人罪责难逃、把某某人揪出来示众之类的大标语。不少干部挨批斗,被游街。造反派的队伍迅速扩大,成员也更加复杂。形形色色对社会现实存在不满的人纷纷加入到造反行列中来,在“革命造反”的旗号下,提出种种不合理的或过激的要求。各地党政机关已无法正常工作。这自然使各级干部对“文化大革命”更加抱着抵触态度。
在毛泽东看来,已很难依靠原有的各级党政机关来实现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预期目标。他已明显失去耐心。“全面夺权”的行动,正在酝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