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手艺人从来不会去和别人讨论什么叫“工匠精神”,更不会和别人讨论“执着”、“文化”这些词,因为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只是在做,默默无闻中承载了这个国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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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寻找手艺》导演张景。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记者张维 编辑 苏晓明 校对 王心
沉寂半年后,这几天,五集纪录片《寻找手艺》走红。
导演张景卖掉北京一套房,才凑齐了拍摄费用;摄影师何思庚本来是司机,半路替补摄影;录音师喻攀第一次摸录音机,还要客串灯光师和外联。三个门外汉搭成的草台班子,花了126天,辗转23个省份,寻访199位手艺人,记录了144项传统手艺,历时三年,终于完工。
山西柳林孟门镇桑皮纸、甘肃景泰龙湾村羊皮筏子、云南勐海县勐遮镇傣族油纸伞、四川雅安荥经砂器……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正在消失。纪录片团队把老手艺人们专注的样子,定格在了画面里。
纪录片画面不够精美,不专业,有人说“土得掉渣”,仿佛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被十多家电视台拒绝后,今年投放B站和爱奇艺,却意外受到年轻人喜欢。最近一周,B站日均播放量超过一万,评价和弹幕累计达两万条。有人评价:“世界再嘈杂,也时不时会有一份安静,感动着我们”。
我们和这位70后导演张景聊了聊,关于他和手艺人的故事,他对生活意义的思考。他说,希望观众从片子中不只看到温暖,也有感动,还能看到中国人的精气神。
▲张景镜头下的手艺人。图片来自网络
“中国,远远不止你常看到的那些现代文明”
新京报:这是你的第一部纪录片吗?
张景:我曾在央视工作过几年,也做过一些有纪录片成分的栏目片。不过按照我理解的真正纪录片的方式,这算第一部。
新京报:为什么想到要去拍这些快要消失的手艺?
张景:和我童年的经历有关。我在湖南西部的一个山村里长大,我看着村子里的人房子自己造、大米和蔬菜自己种,砍柴当燃料,遇到受伤流血,找根竹子刮出粉末撒在伤口就能止血……后来,随着快速城市化,这些山林技巧也流失了。我就在想,身处现代都市的我,能否把这些智慧作为影像保留下来,也有必要让孩子们知道,中国,远远不止你常看到的那些现代文明。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下定决心去拍,和我当时的经历有关。2012年和2013年,我的公司出现了一些财务纠纷,一些项目拿不到尾款,常常纠缠在官司里面,我的心特别累。2014年,我快40岁,我突然开始思考,我的人生就这么过去了吗。我开始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后来发现,是做纪录片。
新京报:网上说你为了拍纪录片卖掉了两套北京的房子?
张景:不是,卖掉了一套,在燕郊。2014年燕郊的房价还不高,我2007年四千多元一平米买的,卖出时才五千多。还了银行欠款后,到手只有四十万。其实除了拍片子,当时卖房子还有一个原因,我那会儿陷入官司里,没有收入,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心很累,就卖了。卖房子的钱加上一个拜把子兄弟借给我五十万、老丈人给了我二十万私房钱,这些钱用于拍片子。
新京报:三个人的拍摄团队是怎么凑齐的?
张景:本来有四个人,摄影师是我的助理小蒋。录音师喻攀,是我以前在香格里拉认识的,他在那里开客栈。听到我要拍这个纪录片,问我需要助理吗,我以为他开玩笑,谁知道,两三天以后他直接从香格里拉飞到北京了。何思庚本来在北京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本来就想辞职,被我拉来当轮班司机,后来成了摄像师。
▲张景的四人团队,三人拍摄,一人开车。
“团队所有人怀疑这部片子是不是特别烂”
新京报:拍摄到第6天,你失去了摄像师?
张景:我们到山西后,小蒋说他家里有急事,得回家。我当时就傻了,本来预计两台机器两个机位,至少一半的镜头要指望他。他走的时候,我都想着要不他把机器也拿回去,我自己一个机位算了。后来想着,要不把摄像机给何思庚吧,他本来就喜欢摄影,这些东西都是相通的。我跟他说,你想拍就拍,不想拍就算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失落,答应了。我教会他开机、关机,不能动的键都用胶布封起来。从小蒋走后到第16天到新疆,他拍的画面我都没有看。有一天我们拍的内容很精彩,我就拿出何思庚之前拍的素材,我一回看,天啊。
新京报:拍得不好?
张景:拍得很好。有些东西比专业摄像师拍得还好,但也有缺陷,几乎没有对宏观场面的关注,进入一个点之后就掉进去了。不过我还是鼓励了他,没有告诉他有什么问题。
新京报:没想过再去找专业摄像师?
张景:如果按照专业路子去拍,会有很多弊端。比如,出去拍摄、采访,其实问题都列好了,只是诱导别人说出导演想要的结果。比如拍摄一个编簸箕的人,导演会在旁边指挥,“对不起,师傅再来一遍”“对对对,那个手再抬高一点”……这样拍摄,画面相对精美,但会把手艺人本来的真诚给掩盖了。我不想这样,不想让专业人士的气场“吓”到我的拍摄对象。还有一点,专业人士要价太高,这个理由,占三分之一吧。
新京报:第115天,你又失去了你的录音师?
张景:在海南,喻攀去路边摘椰子时脚受伤了。他回去了。这时候,我们摄制组已经垮了。一个器皿有三只脚,掉了一只,不就垮了吗?后面的地点我们拍得太糟糕了,都不走心了,只期盼着赶紧结束。
新京报:那是最艰难的时候吗?
张景:不是。最艰难的应该是片子第一版剪出来以后,被十几家电视台拒绝,我彻底绝望了。他们说不专业、画面不行、声音不行……给出的建议是重新剪辑或者重新配音。那时候,团队里所有人都开始怀疑这部片子是不是真的特别烂。我也开始怀疑了。说实话,我是作者,2014年9月拍摄完毕,后面磨了两年多,我都麻木了,也失去了判断力,对作品的认知都要依靠外界反馈。我记得,那段时间,到了夜里,我看着屏幕上的那些人,眼泪忍不住就出来了。
▲视频:《寻找手艺》纪录片中的歌曲《黑鸟,你在哪里》。
新京报:怎么重新找回信心?
张景:我一个湖南的朋友,把片子介绍给了几个初中班主任,这些班主任又散发到4所学校的39个班,一共2400个小朋友看了这个片子,我朋友还制作了调查表让小朋友评分。后来他把收回来的九百多份调查表快递给我,十来斤重,我一张张统计,那个把星期,我的信心又回来了。这些小朋友对我片子的综合评分8.33分。2016年年底,我们团队也找了几个播出场地,在极小范围展映过,大家反馈也都不错。后来也在B站和爱奇艺上播出,差评率很低。
新京报:你对成片满意吗?你想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出来了吗?
张景:不是特别满意。我只能给片子打75分。很多人从这个片子中看到温暖看到感动,我想要表现的更深层的东西是中国人的精气神,手艺只是一个途径。要说遗憾的话,就是拍摄过程太过走马观花,都是随性拍的,缺乏深度;拍摄过程中,团队人员经常变动,我也很容易有情绪,这种情绪会给片子带来很大伤害,很不职业。
▲安徽万安手艺人在制作罗盘。
“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
新京报:片子中印象最深的一个手艺人是谁?
张景:有好几个,没法排序,这个问题就像你问我两个女儿我更喜欢哪一个一样。说两个吧。
第一个是云南勐海县勐遮镇做傣族油纸伞的老人坎温。以前他们村子有4位老人在做,2014年我们拍摄时,只剩下八十多岁的坎温。今年4月,片子上传到B站之后,有人给我私信说想买老人家做的伞,我统计了一下,大概有20把,联系坎温家人时,他们说坎温今年2月已经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做伞了。
▲《寻找手艺》剧照。做油纸伞的老人坎温。
另一个是傣族造纸的两位老奶奶。当时我们拍摄完毕,要记下她们的姓名,还给她们拍照。脸上满是皱纹的两位老奶奶都特别高兴,跟我们说:“这下我们的名字到北京了,照片也到北京了,就算名字到了北京也好啊。”我当时在镜头后面特别感动。没想到,后来这个片段也感动了看片子的人。我无意间看到弹幕,很震撼。大家在弹幕上密密麻麻写着:“到武汉了”、“到广东了”、“到广西了”、“到北京了放心吧”、“到东京了”、“到伦敦了”……
▲网友发弹幕告诉傣族老人,她们的名字和照片已经到世界各地。
新京报:做荥经砂器的冯大哥说了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他说,砂器一条街上,手艺人已经从百十号人降到二十多人,而且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再过十年、二十年,荥经砂器就该灭绝了。类似的话片子里出现很多次,你听到时,什么感觉?
张景:没什么感觉,这是这些手艺的现状。或者说,拍了很多,我已经麻木了。我们拍摄的最后几天,在山东泗水,做土陶的刘新文大哥说,他那个村子以前有几百号人在做,最后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给自己封号,“柘沟土陶末代传人”,这个介绍就贴在他的作坊门上。他其实是很多传统手艺人的缩影。见到他时,会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新京报:你怎么评价这些手艺人?
张景:这些手艺人从来不会去和别人讨论什么叫“工匠精神”,更不会和别人讨论“执着”、“文化”这些词,因为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只是在做,默默无闻中承载了这个国家的温度。就像片尾曲唱的,“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但是没有他们,森林将不复存在。
▲山东高密,王树花正在绘制扑灰年画。受访者供图
“让更多人看到,这就是有意义的”
新京报:你在导演手记里说,传统手艺作品诞生后,是生命的延续,现代产品诞生以后,慢慢走向死亡。一个趋向生,一个趋向死。这句话怎么理解?
张景:传统手艺,刚做出来时可能质地“粗糙”,但越用越细腻,但人和物的感情在使用的过程积累了,很多传统手艺作品都有“把玩”和“养”的空间,越养越润,越把玩价值越高。比如一个茶杯,一块玉。
现代工业产品,出品时,就已经把最鲜亮的一面展示出来,后来越用越旧,人们对它的感情越来越淡,最后被人们彻底遗弃。电子产品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传统手艺作品诞生之后,它会和人一起成长,是生命的延续;而现代产品,诞生以后,便已到极限,然后慢慢死亡。
新京报:工业文明逐渐取代传统手艺是进步还是悲哀?
张景:这个问题我没想过。我最近看梭罗的《瓦尔登湖》,1840年代,他远离当时的现代生活,去森林里过原始生活。他崇尚自然,反感火车和铁轨。我觉得这很有意思,我们现在却有些人在怀念绿皮火车。
社会就是这么发展的,该走的还是会走掉。作为纪录片导演,我能把一些有意义的、能体现中国人精气神的东西找到,让更多人看到,这就是有意义的。我愿意尝试一下。
▲四川雅安荥经砂器。
新京报:面对传统工艺的消失,普通人可以做点什么?
张景:购买。举个例子,傣族土陶,我们去的那个村子还有三户人家在做,当地人其实已经完全不用了,但他们的陶器在香港和韩国很受欢迎,虽然只是一些咖啡馆老板在采购,但这个手艺就存在下去了。只要有十个人,就可以保留一项传统手艺。
新京报:后面有什么计划?还会拍摄这些手艺人吗?
张景:我准备把记录这次拍摄过程的导演手记印刷两百本,送给我的拍摄对象。我曾多次设想过一个场景:我出生在农村,会编簸箕,突然有一天来了几个拿着摄像机的人,拍了我,走了。我记住了这件事。过了一两年,这帮人又来了,给我看了记录我手艺的片子、给我拍的照片,还送给我一本记载我的书。对我来说,这是外界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我只做一件小事,一下子成就一百多个人,这对我来说,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第二部《寻找手艺》也会继续,大约明年五六月份开始拍吧。